满头尘土说功名
卷书凌乱笔纵横,对坐寒窗夜二更。 奕世通家叨父执,十年知己愧门生。 高楼酒醒灯前雨,孤榻秋深病里情。 最是世心忘不得,满头尘土说功名。
文徵明的金陵客楼与陈淳夜话。
以前是读不懂诗的,现在也没好似到哪里。我这个人,只能欣赏最肤浅的美。譬如文言的韵律齐整,气韵不凡,微言精义,一字千金,是一种形式极美的语言。红楼, 聊斋, 三国, 海上花列传, 是我为数不多通读的原书。虽然一知半解,但是读文言如泉水叮咚,珠落玉盘,常不能自已。到了诗文辞赋楹联匾额,却没什么耐心,总是匆匆而过。水平太差,实在读不懂。虽然,有些近乎白话的依然极富感染力,譬如红尘白昼,黄卷青灯,原诗实为莫将黄卷青灯业,断送红尘白昼中。如今每每想到这句诗,总是未免流泪,无语凝睇之中。越简单,却往往更有冲击力。不少理论物理学家与数学家往往好古文,恐怕也是爱这言简意赅吧。古文与理论物理实有相似之处,虽则我连理论物理的门也没有挤进。理论物理最畅快的事,莫如将纷繁复杂的实验现象,用寥寥数行公式表达出来。譬如麦克斯韦方程与爱因斯坦测地线方程。数学更抽象,更纯粹些。从公理与定义出发,推导出无数的定理与推论。自然之科学可以几行公式描述,譬如霞光漫天,云过天青,山崩海啸,地裂星变。而沧海桑田,社稷倾颓,江山血染,乃至你侬我侬,眉目如画,衣带飘飘,白衣卿士,都可以以文言最为凝练的描述之。
文言之妙,自不必我聒噪。数理之美,则我这等门外汉不能道其万一。黄卷青灯红尘白世, 包含了人类极极致之追求与极庸俗之追求。庸俗并无贬义,只是对终极美的追求太过伟大,而尘世是每个人共同的经历,太过普遍。
诗极其难读,李贺为得奇句呕心沥血而死,可见诗人将自己心血注入这些许字词,必然是字字深远。何况诗的内容理解了,也未必能理解诗的旨趣。
戊戌年正月初一纽约客楼。卷书凌乱,对坐寒窗,二更时分,灯前夜雨,既无父执,知己更一个也无。孤榻冬深,辗转自醒。
最是世心忘不得,满头尘土说功名。
世心难忘,功名何求,唯有满头尘土, 一身狼藉。
遥祝各位平安喜乐。